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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離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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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離意

王勉家的茶八成摻了酒,不然她怎麽沾了一口,便人事不省,一覺睡到日上三竿,楊淑懊惱地從床上撐起身子。徐娘見她醒了,端來一碗八寶粥,“殿下,早膳。”

說是早膳,其實勉強可以算做早午飯了,楊淑略有一絲赧然,晚睡晚起,真是新年新氣象。徐娘笑得和藹,稱能睡是福。

公主殿下不僅能睡還能吃,楊淑風卷殘雲地喝完八寶粥,隨口一問:“我表哥呢?”

“少爺在祠堂。”

靈位前的三炷香已燃盡,裴裕依舊身板挺直地跪在蒲團上,不知跪了多久。楊淑新點了三根,稍微晃了晃,滅去火星子,再朝通體漆黑的靈牌深深一拜,最後小心翼翼地將香插入爐中,青煙裊裊,“你這些年收覆塞北失地、重振河西版圖,常勝侯泉下有知也會感到欣慰。”

裴裕搖頭,“家父的屍骨流落異鄉,夙願尚未了卻,玉門關一日不破,我便寢食難安。望殿下準許臣即刻啟程,趕往北疆。”都說溫柔鄉是英雄冢,柔情蜜意,紅塵萬丈,最是消磨一人的意志,與她相處久一分,裴裕便怕自己會舍不得走。

楊淑欲拉他起身,他卻執拗地不肯動,只好整了整裙擺,坐到他身側的蒲團上,“你可知欲速則不達?”

裴裕和她唱反調:“兵貴神速。眼下,玉門關以北,寒風刺骨,北蠻去年的糧草所剩無幾,正是饑寒交迫之際,是我軍進攻的天賜良機。”

楊淑嘆氣:“鐵騎營的軍需儲備恐怕也不遑多讓吧。”

裴裕面色一僵。塞北的西風卷著黃沙侵蝕了無數戈壁,淹沒了上萬屍首,卻掩蓋不了大梁和北蠻由來已久的宿怨。曠日持久的對抗,於雙方而言,都是漫漫無涯的煎熬。

楊淑條分縷析:“據欽天監推演觀測,今年是短冬,河道解凍有望比往年提前半月有餘,屆時,糧草便能走水路,從成都經金牛道翻越秦嶺運往祁山道,再深入甘肅腹地。還好當初前蜀王畏手畏腳,造反都不利索,沒有毀了蜀道,自封為王。”

裴裕訝然,比起嘉和帝不切實際、不擇手段的成算,楊淑的謀劃合乎情理、穩妥可行。“殿下,思慮深遠,體恤士卒,臣等的榮幸。”

“眾將士上陣殺敵、浴血奮戰,孤所能做的無非便是穩固後方、保障軍需。”楊淑還穿著女裝,坐姿也沒個正形,談吐間卻不失君王的威儀,“你若急著走,孤也不另加多勸了,好歹過完正月初一吧,喊上你那駐紮在城外的二三十名親兵,孤為你們餞行,再幫你引薦一人。”

裴爍的死,裴裕永遠無法釋懷,他聽到最後一句,難以壓下心頭的悲愴,鳳眸圓睜,眼瞼充血,不可置信地看向楊淑,仿佛在問:你也要猜忌我、防備我、掣肘我嗎?然而,君臣有別,他無法真正問出口。他只是謝過太子殿下的體恤之情,而後字斟句酌地規勸:“殿下,所就者大,則必有所忍,往後還是謹言慎行,少穿女裝吧。”也容易讓他混淆,而她早已不是曾經的阿淑。

楊淑卻道:“孤沒打算隱瞞一輩子,好看嗎?”

裴裕避而不答:“殿下天人之姿,何須在意他人評判?”

楊淑又重覆問了一遍:“好看嗎?”

裴裕只得答道:“好看。”

得到了想要的回覆,楊淑沒計較他敷衍的語氣,轉而問:“你方才在想什麽?是在想孤也如父皇那般十惡不赦、無藥可救?”

裴裕低聲道:“臣不敢。”

楊淑為打消他的顧慮,詳盡地說道:“孫邈並非蔡茂之流,他雙親是茶商,幾年前在絲路一帶與外邦人交易,恰逢陽關事變、鐵騎營敗退、河西走廊淪陷,在動亂中死於北蠻之手。此人與北蠻有不共戴天之仇,精通醫術,也略知兵法,可堪大用。”

裴裕委婉道:“此去邊疆,路程遙遠,途中多有變故,臣恐不能護他周全。”

楊淑笑說:“以他的能力,自保還是沒問題的,信我。”

裴裕顯然沒信,並以行動證明楊淑言之鑿鑿的擔保全是狗屁。他二話不說,掄起劍鞘,突然向孫邈發難,招招狠毒,直擊要害,孫邈完全招架不住,三兩個回合下來,便被裴裕撂翻在地。

楊淑不得不承認從前和裴裕比試過招,自己僥幸能贏,都是裴裕放了水,放了整條長江和黃河的水。

“你非行伍出身,大可安然度日。方才若是戰場上,你現在已是劍下亡魂了。”裴裕的劍鞘直指他的喉嚨,“最後問你一遍,此行兇多吉少,你當真考慮清楚了?”

孫邈毫不猶豫地回道:“我乃江湖人,冤有頭債有主,北蠻殺我父母,此仇不報,愧為人子。我也知以卵擊石純屬不自量力、自取其辱,憑我一己之力難以撼動北蠻勢力,但有鐵騎營之銳、眾將士之勇,定能將北蠻驅逐出境。我願隨軍出征,盡綿薄之力,助王師早日凱旋,也圓我為雙親報仇的私願。”

裴裕收了劍鞘,拋了一壺酒給他,“幹了這壺酒,喝飽了上路!”

孫邈剛坐起來,便被一個酒壺砸了滿懷,險些又趴倒在地,心想鬼面將軍真是人如其名、不好相與。

他的手下倒是有不少熱心的,一名親兵拉他起身,搭上他的肩,熱絡地說:“趁現在喝個痛快,到軍營裏,就沒這機會了。”鐵騎營治軍嚴明,非特殊情況,一律禁酒禁娛,以免貽誤軍情。

“小裴將軍,其實為人很好,今天初次見你,稍微兇了一點。”

孫邈對他的評價不置可否,幹笑一聲:“下馬威嘛,我懂。”

“對,是這個理兒!”親兵激動地拿自己的酒壺和他的碰了一下,隨即悶了一大口酒,“我和你說,之前朝廷財政緊張,許多犧牲的將士家屬撫恤金沒能到位,是小裴將軍幫忙墊付的。”

然而,他口中善解人意的頂頭上司卻沒給他們喝個痛快的機會,酉時整,正式編隊出發。

身後,京城喧鬧的爆竹聲漸輕,前方,似血殘陽被翻卷的濃雲吞沒,孫邈心底湧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惆悵。他驀然回首,只見城門上,明黃色的身影紋絲不動,太子扶著陳舊的城墻,迎著蕭瑟的晚風,目眺兵馬遠去,大有望到地老天荒的意味。

裴裕緊緊握住韁繩,發白的指骨,些微流露出一點別離的情緒,別無破綻,自始至終,決絕地沒有回頭。

長風幾萬裏,吹度玉門關。

裴裕如那萬裏長風,急不可耐,恨不得一日之內席卷祁連山,蕩平玉門關。

孫邈在馬背上顛得上吐下瀉,又因路上僅吃了點幹糧,早消化完了,所以只是幹嘔,吐不出什麽實質的內容,反而顯得更加撕心裂肺,周圍的士兵深怕他一不留神把肝膽脾胃吐出來,唯獨裴裕毫不手軟地在他騎的馬屁股上又抽了一鞭。

孫邈若是“飛毛腿”,便是跑斷腿,也絕不騎這撒丫子狂奔的瘋馬。

裴裕體貼地說:“孫先生好像臉色不佳,我們放慢步調,讓孫先生緩口氣?”

孫邈顫顫巍巍地擺了擺手,“……不妨事,裴將軍不必掛懷。”開玩笑,他若點頭,這鬼面將軍下一句便會讓他立馬滾蛋。

果不其然,裴裕煞有介事地說:“也是,軍機耽誤不得。”

孫邈氣若游絲,“裴將軍,這……這附近不太對。”

裴裕勒住馬,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,示意他繼續說。

馬蹄一停,眾將士也察覺到了異常,孫邈終於喘上一口完整的氣,“這山林間太安靜了,完全聽不見走獸的動靜和飛禽的啼鳴,恐有埋伏。”

裴裕觀察了一下四周地形,讚同道:“這山谷入口極窄,山徑狹長,確實適合甕中捉鱉、關門打狗。”

話音未落,山林間響起一陣躁動,形形色色的山匪從草木中竄了出來,分前後兩路,將他們團團圍住。

裴裕舔了一下後槽牙。他總覺得近來連觸黴頭、命犯太歲是楊淑那個鳥籠的問題,鴿子沒能鬥過烏鴉,夾著尾巴,縮在角落,而烏鴉趾高氣昂,成天呀呀亂叫,害他沾惹了一身晦氣。

當然,最終倒黴的還是這幫不知天高地厚、自作自受的山匪。山匪仗著人多勢眾,在陣前叫板,言語粗鄙,不堪入耳,嘲笑裴裕不以真面示人,定是獐頭鼠目的醜八怪。

裴裕擡手覆上青面獠牙的鬼面。

孫邈出言提醒:“這激將法,將軍大可不必理……”話音戛然而止,鬼面後,是一張足以入畫的臉,劍眉斜飛入鬢,鳳眸微凝傳情,紅痣點睛。

“孫先生,據我了解,江湖人打交道,講究自報家門,對吧?”裴裕雖然在問,但也沒想讓孫邈答話,他徑自往下講道:“如此說來,裴某方才確實不夠禮貌,更何況還有一句話,叫死也不能做個糊塗鬼,下輩子好投胎!我得讓各位知道,你們為非作歹、咎由自取,我姓裴名裕,今日便為民除害!”

“好大的口氣!”山大王從震驚中回過神來,笑得一臉猥瑣:“不過美人嘛,性子辣了點,也別有一番風味,正好給爺兒當壓寨夫人,弟兄……”

他的“們”字還沒喊出來,便被裴裕一劍刺破了喉嚨,一命嗚呼,邊上的二當家慘遭殃及,淋了個狗血淋頭,他目眥欲裂,下令道:“殺!”

烏合之眾豈是正規軍的對手,況且,還是鐵騎營的精銳,山匪眼見不敵,很快便自亂陣腳。

裴裕卻不敢掉以輕心,他一邊迎敵,一邊還需分神護著孫邈。

孫邈感慨交集,裴裕用盡了千方百計,想讓他知難而退,危急關頭,竟沒任他自生自滅。

裴裕怕自己的長劍誤傷他,吼道:“閃開!”

孫邈居然也朝他喊道:“將軍,快閃!”

那一瞬,裴裕也不知怎麽地,或許還是出於對楊淑的信任,言聽計從地往邊上一躲。

孫邈看準時機,從袖中掏出一包粉末,劈頭蓋臉地朝蜂擁而上的山匪撒去。

山匪們紛紛捂著眼睛,叫苦連天。

“忘記介紹了,孫某江湖人稱‘五毒手’。”

真是天高皇帝遠。五毒手的名號竟比響當當的裴裕二字管用。

山匪們聞言色變,抱頭鼠竄。

幾個惡貫滿盈的領頭當家均以斃命,剩下的小賊四處逃散,想來也難成氣候,且時間和精力有限,裴裕沒有窮追不舍。

他走到孫邈面前,躬身行禮,“裴裕多有冒犯之處,望先生海涵,玉門關一役,請先生助我一臂之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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